一场雨来了，是雨前一种很美的景致，也是雨前一首诗。不过一场雨最美之处，雨前是雨前在雨前。

当然也要看什么时候的雨前雨。春雨来前太料峭。雨前秋雨呢，雨前又实在有些萧瑟。雨前冬雨吧，雨前冬雨就更不必说了，雨前太死寂，雨前太苦寒。雨前只有夏天的雨前雨前最好。

夏天的雨前时候。雨前，燕子飞得低，它们可以在空中吃虫。还有蜻蜓。铁灰色的，黑褐色的，红色的。胡乱地在半空蹿。堂前的低燕会吃蜻蜓吗？蹲在地上，可以看见蚂蚁。自低处牵一条暗红的线出来。它们忙碌，有条不紊。在一些草丛里，或是屋后的水沟，可以看见蟾蜍一个个爬出来。它们都很肥，肉球一样。背上披有一层黑色的毒瘤，很悚人。它们的下颌在鼓胀着。池塘里的鱼全浮出，把嘴伸到水面，大口大口地喘。池面上似乎有许多眼睛在眨。我那时放暑假都住在外祖母家，每到雨前，总可以看见墙角变得湿润。有一股发霉的味道。这叫础润而雨。是一场大雨临近的先兆。屋后的竹林全被风吹得沙沙响。就像雨声。

这时候大人们最急。他们要跑到晒场把满地的谷子和玉米收拢。箩筐，扁担，大扫帚，铁铲。我们也跟着跑。夏天的雨前要起风。大人们疾快收粮，顾不上说话。把小孩搁在一旁的地上，小孩不知道怎么了，只觉得怕。于是哭。但没人理会。一会儿风更大了，尘土全在半空。或许还没收完。没办法，加紧干。大人们身上全是汗。我们也帮忙。用铁铲把成堆的粮食铲进筐里。铲柄太长，一铲子粮食太重，我们常常洒了许多。于是挨骂，但是顾不得哭。收完后，大人们用扁担挑起，一闪一闪地往回走。这是夏天雨前常有的情景。很热闹。

我们那里有时会有货郎来兜售东西，两个筐子里装满小货物。有老太太需要的针线脑，有老大爷喜欢的烟斗，有大姑娘爱的百雀羚和蛤蜊油，有小伙子想要的墨镜，也有小孩子爱玩的毽子。总之这两个筐可以满足一家人的喜好。可是要下雨了，货郎草草收拾，挑起箩筐就走。或许他正在做生意呢。大雨要来了，等不了。货郎也许要过好些天才会来。

夏天到河里洗澡的小孩很多。小孩见识总是有限，只知道头上是大太阳，哪里能预测上游或许是一场暴雨。我们那里每年总要淹死一些小孩，还有些被大水冲走，找不到踪迹。田老四的儿子阿田，就是被水冲走。田老四沿河堤一直找，找到了下游也没有找到。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，阿田是凶死的，又没找到尸体，他的魂就回不来。到了阴间也是游魂，无处超生。田老四就请道士做法招魂。我们都看见了。那场面叫人想流泪。

夏天的雨前，空气很潮湿，很沉闷。静坐着都冒汗。我觉得宋人比较会消暑，比如周邦彦在《苏幕遮》里就写：“燎沉香，消溽暑”。沉香是一种药材，可以安神。在那种潮湿闷热的空气中，点上一炉沉香，真是人间快事。可是我们那里的人哪里懂这些！他们坐在屋檐下，手里握着蒲叶扇，狠命地扇。用手在身上挠，所到处留下几道白杠。指甲里全是汗垢。地上往往搁着一只搪瓷大盅，里面泡着茶。端起来喝。牛饮。这些是男人。女人则在屋里烧火做饭，灶前热得很，也要忍着。一家人的晚饭都在她们身上。

夏天的雨前众生皆热闹，有情趣。除了这些，还有呢！

雨前在檐下的门槛坐着，看天上浓墨样的云浩浩汤汤围来，令人惊心。我每次都看。

雨来了。